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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此刻大略明白了面前之人的想法,那便是阿娘要从天下士人中选出一批并不属于世家的子弟,在朝堂上组建出另外一支势力,和世家出身的官员分庭抗礼。

糊名正是为了保证这场制举的取士公正。

这其中或许有天后希望进一步增进自己的威势,获得更多的效忠拥趸之人的缘故,但怎么说呢——

首先这听起来就是个讲求公道与实力的办法。

其次,这些被遴选入流的官员绝不可能在三两年内就得到破格升迁,取代那些朝中重臣的地位,那么何来动刀到杨思正等人头上之说。

偏偏杨思正等人脸上如丧考妣的神情无比真实,让李弘不知道,自己是不是还忽略掉了什么东西。

杨思正极力平复下语气解释道:“不怪太子仍觉无碍,实是您幼年便不忍见楚子商臣之事,也自然不愿相信,父子母子之间的亲缘关系也并非牢不可破。”

“可天后摄政临朝、把持朝纲明明是天皇陛下的权宜之计,今日天后越权的一步步举动,却分明是在效仿北魏灵太后旧事啊。”

李弘眉头一竖:“谁允许你如此说话的!”

杨思正半步不退:“臣说的是实话而已,也正为太子着想,何必有所顾忌!宣武灵太后先造申诉车,以接受投诉冤情,和天后的铜匦上书何其相似,她后在朝堂上亲自策试察举孝廉、考校官员计吏,和天后先插手铨选后插手科举同样类同。”

“可那位宣武灵太后先扶持北魏孝明帝即位,孝明帝年幼失权,秘召尔朱荣入京,事泄暴毙,恐为其母所杀,灵太后又诈称公主为皇子,扶持元姑娘登基,再换幼主元钊为帝,以致河阴之变,北魏王朝崩塌。那么今日的摄政天后,安知不会重蹈灵太后覆辙。”

李弘又惊又怒的神情还未来得及变成怒斥杨思正的话,就听他的下一句话已迎面而来:“太子也莫要忘了,上一个只在宫中称为二圣的,还有废长立幼之举呢。您若只当这科举糊名改变是意在广揽贤才,恐怕要吃大亏的!”

李弘的动作凝固在了当场。

杨思正的这一番话,不像是他能说出的,但无论是不是由其他属臣所教授,在其激愤的语气之中,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他的心头。

吃大亏吗……

若是在几年前,他完全不需要担心这样的问题。

父亲曾经亲口和他说过,他不希望李唐皇室变更继承人的传统继续出现在这一代了。之前的太子李忠是他没有彻底掌握权势的时候被迫立的,可以不算,但李弘之于李治,就如同李承乾之于李世民,是毫无疑问的继承人首选,后面的两个弟弟在他不曾犯错的情况下,绝不可能越过他去。

正是这份“保证”,让李弘少掉了很多担忧。

可这几年间他年岁渐长,却发觉很多事情日益脱离了他的掌控。

他曾经带着东宫属臣修编《瑶山玉彩》,得到了阿耶的夸奖,他的弟弟李贤却是无比天资聪颖,在当个富贵闲人之余,还带着伴读一起修编起了《后汉书》。

若将这两者放在一起,谁都能看出高下之分。

他在洛阳主持赈灾,可洛阳元氏不忘为天后扬名,让他至多在其中算一半的效力,李贤却跟随母亲前往雍州办事,又在还朝后于其属臣的助力下写出了一份相当合格的文书。

就连年少的李旭轮也在今年年初得到了天皇天后的单独指派,在属臣裴炎的陪同下在外巡查。

他的同母所出姐妹就更不用说了。

太平如此年幼也在河北道体察民情。

而和他年龄最是相近的安定……

若非她没有问鼎帝位的资格,只怕早已变成了对他而言的心腹大患。

杨思正的这句警告其实一点也没错,倘若阿耶对他仍有偏袒之举,阿娘却已跟他日渐疏远,也有了更进一步越权摄政的计划,这出糊名取士大有可能就是在剥夺他这位太子身边的助力,也终将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。

而他如今早已不敢如当年一般笃定于获取到安定的支持,也就更加不能失去这些围拢在他身边的助力。

太子妃曾经跟他说过的,她登门造访过安定,却并未得到多少亲厚的待遇。

一想到这里,他便不由颓然后撤,也失去了方才质疑杨思正、觉得他不该将母亲和胡太后相比的出口果决。

这科举糊名若是有悖于他的利益,当然得将其取缔!

好在,现在还在刚刚提出的时候,没有将消息完全传遍四海,应当有这个机会,在朝堂上将其驳斥下去。

可一想到即将对上的是自己的母亲,哪怕心知这出辩驳应当能让他借此博得臣子的忠心,李弘也觉自己心中打鼓得厉害。

更让他心中没底的是……

“我要用什么理由来劝阻呢?”

若是仅仅站在他自己最开始理解的角度,他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任何一点不妥。

他在弘文馆崇文馆中有着斐然的地位,也能清楚地看到,这些拥有最为顶尖师资力量的地方,也在同时有着划分严明的招生标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