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邵城回过头,看到比以前还要苍老憔悴的陆爷爷,他浑浊的双目中盛满泪水,看到他,像是被一蓬火点燃,快速上前几步,用枯木般的紧紧揪住邵城的衣服,眼泪簌簌地流了满脸,嗓子里冒出啊啊咕咕的声音,支离破碎的,组不成一句完整的话。

邵城哑声说: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陆爷爷的手抖了更厉害了,邵城伸手扶住他。陆爷爷放开拐杖,跪在地上,弯下腰去,无声地哭泣起来,“求求你了。你让我带然然回去吧。你行行好吧。你行行好吧。然然都没了,你让他回家吧。”

邵城的手轻轻落在陆爷爷的肩膀上,摸到他嶙峋的骨头,瘦的不得了。“对不起……我送他回去。”

邵城怎么拒绝呢?陆爷爷比他可怜多了,中年丧子丧妻,晚年连唯一的孙子都先一步离开人世,一次次白发人送黑发人。

邵城护送陆斐然的灵棺回了他的故乡,烧成一盒灰,葬在了他的父母奶奶旁边。陆斐然死后,陆爷爷得了老年痴呆,记忆力时好时坏的,有时还会忘了陆斐然已经死了的事,吃饭时偷偷藏一把糖说要等他乖孙从幼儿园回来好甜甜嘴,有时又会清醒过来,被邵城扶着去给陆斐然扫墓,坐在墓前含着泪说话:“然然,爷爷也老了,说不定哪天就不能来看你了。”

没几年,陆爷爷过世了,躺进早就买好的陆奶奶隔壁的墓地里。

邵城身体也慢慢不好起来,他找律师写遗嘱,律师问他葬礼要怎么办。

邵城忽的想起很多很多年前,他年轻气盛的时候曾紧扣着陆斐然的手把他逼到角落,双目赤红、咄咄逼人地说:“你逃不掉的!陆斐然,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把你的骨灰带进我的坟墓里!”

邵城阖上眼,陆斐然因盛怒倔强而昳丽照人的脸庞便浮现在眼前了似的,把他的生命也照亮了须臾。他的眼神平静从容,对律师说:“葬礼就不必了。我想咨询一下遗体捐献的相关事宜……我可以捐献吗?虽然我都这么老了,身上还有可以用的器官吗?”

律师愣了愣,微愕地望着他,“也……也不是不可以。您要遗体捐赠?部分?”

邵城摇头:“全部,如果还能用来救人的器官就用来救人吧,不行的捐给医学教育机构吧。这样的话,不必开追悼会,不设灵堂,不要花圈,坟墓当然也不用了。算是我最后做点好事吧。”

邵柔不知道这事,时常来看他,希望他的身体早点好起来。邵城大抵意识到自己快走了,最后一次特地再次叮嘱邵柔:“你陆叔叔对你那样好,你可不能忘了陆叔叔。”

邵柔说:“我怎么会忘了陆叔叔呢?”

邵城说:“对,以后你也要时常去给陆叔叔扫墓,不然谁给他扫墓啊。”

邵柔有点奇怪:“等你身体好起来,我们一起去。”

邵城嗯了一声,没再回答。等自己走了,谁来精心照顾陆斐然的墓地呢,陆家已经没有后人了。他想到陆斐然的坟墓旁会杂草丛生,陆斐然的墓碑会在日晒雨淋之中变得模糊,便心疼难受。

邵城某天记起曾读过一首诗,年少时并无太多触动,而今却像刀刀刻在血和骨中:

……

他曾经是我的东,我的西,我的南,我的北,

我的工作天,我的休息日,

我的正午,我的夜半,我的话语,我的歌吟,

我以为爱可以不朽:我错了。

不再需要星星,把每一颗都摘掉,

把月亮包起,拆除太阳,

倾泻大海,扫除森林;

因为什么也不会,再有意味。

“哥。”陆斐然喊他,担忧地看着他,“你怎么了啊?”

邵城从回忆中醒过来,又似乎没有,再定睛一看,那个憔悴枯萎的青年的身影犹如手捞水中月,晃然一碎,再看,已变作朝气蓬勃的少年。

可邵城原本热切悸动的心情已被浇的冰冷。

别太得意忘形了,邵城。邵城对自己说。

“没什么。”邵城回答他,只是态度又变得冷淡疏离。

陆斐然茫然懵怔,这是怎么了?为什么又突然变回冰山了?